痛失独生子女,面临晚年困境——失独者,路在何方?
一名失独母亲,举着她写给女儿的书《你曾来过》,背后是女儿的钢琴和画像。
核心提示:育儿养老是我国的传统观念。然而有这么一群人,他们的年龄大都50岁开外,一直和唯一的子女快乐地生活,一场意外却夺走了孩子年轻的生命,而自己也很难再生养孩子。被称为“失独者”的他们,除了情感的煎熬,还要面临养老的窘迫,亟待社会更多关爱。
一名失独父亲,满是皱纹的手里,捧着儿子小时候玩的玩具。
在很多父母的眼里,孩子一直是家庭生活的全部理由与希望,如果一场变故,使这样的理由与希望骤然化为乌有,会是怎样一种打击?
这种打击,显现在身体上,更显现在精神上。但若不了解他们,你就根本无法感受那种难以形容的绝望与心痛。
记者走进这一群体,聆听他们的故事与心声。
在“养儿防老”文化背景下,失独家庭是否将面临“老无所依”的凄凉晚境?
悲痛!整个心儿被掏空
面容憔悴,目光呆滞,毫无生气,记者见到她时,着实吓了一跳,脑海中不自觉地跳出“心灰意冷”4个字。“你就叫我‘贤明之子’,这是我儿子的网名。”儿子去世已经1年,她依然还是无法走出痛苦,往事总是像放电影一样,一遍遍地在她脑海回放。
2011年7月25日,星期一。“贤明之子”清楚地记得这一天。她突然接到儿子单位的电话,说他被送进医院了。儿子在杭州一家机关单位上班,每个周末都会回富阳的家,陪陪爸妈。“前一天还看他好好的。”“贤明之子”虽然着急,但没有往更坏的地方想。
赶到医院,医生的脸色很沉重,“贤明之子”才感到情况不妙。不幸很快降临,儿子当天就因突发心肌炎,抢救无效去世。
这曾经是一个普通而又幸福的小家庭。“贤明之子”和丈夫都是工人,因只有一个儿子,两人倾尽所有的精力和金钱培养他。儿子很争气,读书时,几乎年年是三好学生。2010年,他从北京外国语大学毕业,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杭州一家机关单位。本以为天伦之乐的生活有了保障,谁知儿子工作不到10个月,这个巨大的灾难却无情降临。
“就像天快塌下来,头发几乎一夜之间就白了。”这个54岁的中年女人虽然染成黄发,但仔细一看,头顶那一圈白色还是很刺眼。
儿子走了,她的心也像被掏空了。每个星期五晚上8时,她都会去自己家附近的514路公交车站,因为以前儿子每到周末就会坐这趟公交班车回家,她要等儿子回家。8:30,9:00,9:30……车来车往,却再也无法看到儿子的身影,丈夫要拉她回家,她就对着丈夫又打又骂。
原本不会喝酒的她,也开始一大口、一大口地往嘴里灌白酒。喝醉了,她便摔杯子、碗筷、桌子。数不清的夜晚,在她和丈夫抱头痛哭中悄然流逝。
每逢节日,很多亲戚朋友会打电话叫他们一起吃饭,“贤明之子”和丈夫却早就关机。
“别人是过节,我们是躲‘劫’。”她说,看着别人高高兴兴地过节,心里就更不好受。
失去父母的孩子可以长大,但失去孩子的父母是怎么都过不去的。
困扰!晚年寄托最忧心
据卫生部发布的《2010中国卫生统计年鉴》显示,以年龄段人口疾病死亡率来推算,15岁至30岁年龄段的死亡率至少为40人/10万人,由此估计,目前我国每年15岁至30岁独生子女死亡人数至少7.6万人,这也意味每年约有7.6万个失独家庭出现。
显然,人生变故,疾病只是其中之一,还有交通事故等诸多意外。有调查称,目前我国的失独家庭已超过100万个,但具体多少,还没有官方统计数据。我省也是如此。不过,这个群体的日益增多,却是不争事实。
记者通过一个QQ群,接触一些省内的失独者。无一例外,他们接受采访的第一个要求,都是用网名,不用真名。
家在建德的“阿里人”,8年前丧夫,3年前丧子,母亲在得知外孙走了后,糖尿病发作被送进医院。今年50岁的“阿里人”在医院为母亲住院签字时,突然意识到自己孑然一身,以后连生病签字的亲人也没有,才发现自己撕心裂肺的痛楚,仅仅只是开始。
家在下沙的“尽了”,8年前,16岁的女儿去世。2008年,她终于说服自己再要一个孩子,和丈夫商量去街道计生部门办一个《再生证》。谁知工作人员一口一句“孩子死了”,使她的神经再度崩溃。更让她备受折磨的是,办《再生证》要10多个证明,证还没办下来,计生办就已隔三差五地打来电话询问“准备生了吗”。“像我们这样的人,本来就忌讳说这事,但总有些人不管你的感受。”“尽了”说,“就像是一次次将伤口撕开撒盐。”
家在杭州市区的“自然”,今年50岁。为减轻丧子的疼痛,他想方设法,想领养一个孩子,却四处碰壁。如今,他好不容易领养了一个刚出生的女婴,又开始担心:孩子上学后,会不会因父母年纪大,被同学嘲笑?当孩子长大成人,自己和老婆已年近七旬,孩子能接受吗?还会孝顺他们吗?
记者和失独家庭长期接触发现,伤心之余,他们最担心养老。
在我国,独生子女家庭对控制人口总量有特殊贡献。研究表明,计划生育使我国目前的人口规模缩减4亿,这意味着中国将世界70亿人口日推迟5年。
与之相应,计划生育政策实施30多年来,首批独生子女的父母正步入晚年,少子时代到来、生活成本提高让“育儿养老”的传统观念受到现实冲击。尤其是失独家庭,生活和精神支柱被撼动,而养老保障制度尚不完善,缺乏针对性的政策帮扶,让安度晚年成为他们害怕提及的话题。
大圣寺中有一处供奉死者英灵的空间,“叶儿黄”在众多灵牌中寻找她的女儿。“叶儿黄”和丈夫老庞已经在寺里住了4年多,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。
“世态炎凉”(网名)来自镇江,本人是农村户口。她的丈夫原来是民办教师,后转为公办。生下第一胎之后,家里还想再多要一个孩子,但两次怀孕后,她都被当地计生委抓去强制堕胎,其中一次是已经怀胎八月时遭强制引产。后来,她的儿子成年后因为交通意外去世。
“世态炎凉”习惯在日记里抒发对儿子的思念。其中一篇她写道:“远德,儿子,今天是2010年的除夕之夜,原本是全家团圆、合家欢乐的好日子,可现在的我却登上了去杭州的车,选择了漂泊逃避。远德,儿子,我知道你们也难受,可我们在不同的地方,承受着不同的痛苦,也许我们都背着痛苦在哭泣,儿子,你说我们怎么办
“孩子是父母的希望与保障,中国人更是把儿女看得比天还大。”北京大学人口研究所教授穆光宗说,一旦独生子女家庭失去唯一的孩子,父母养老送终便成难解之题。“失独甚至引发一种连锁反应,物质不能弥补。夫妻之间会互相埋怨,感情可能就破裂;悲恸摧毁夫妻身心,家庭可能就瓦解。独生子女家庭本质上是风险家庭,人生难免有意外,而他们就是其中的不幸者。”
笛妈将365只纸鹤放在女儿的墓前,这些纸鹤是大学生志愿者寄给笛妈的。她的女儿1983年出生,大连理工大学数学系本科毕业后留校保研,之后又公派美国读博,2008年5月在美国遭遇车祸去世。那年春节,女儿还打来越洋电话给全家人拜年,几个月后,笛妈从美国捧回一盒骨灰。
丧女之痛将笛妈击垮。她和老公搬离了原来居住的城市,断绝了和从前生活圈子的所有来往,开始与世隔绝的生活。笛妈说,中国的老百姓活的就是孩子,他们这个年纪的人,共同的话题也是孩子,没有孩子,什么都没有了。“埋葬我的孩子时,也埋葬了我自己。作为笛儿的妈妈,我已经死了。”
来自黑龙江的“心碎”(网名),把女儿的照片印在项链吊坠上,时刻带在身边。2005年夏天,她的女儿在租住的小区里遭到一物业人员挟持。强奸未遂后,行凶者用电话线将其勒死。此后,“心碎”夫妻俩为给女儿报仇打了长达4年零9个月的官司,最终,被告人被执行枪决。
企盼!受伤心灵需抚慰
2007年,人口计生委、财政部联合发出通知,决定从当年开始,在全国开展独生子女伤残死亡家庭扶助制度试点工作。
根据这一通知,独生子女伤残死亡后未再生育或合法收养子女的夫妻,符合相应条件的,由政府给予每人每月不低于80元和100元的扶助金,直至亡故为止。随后,各地制定不同的扶助实施标准。宁波从2008年开始对这一群体进行补助,规定每人每月补助150元,待满60周岁以后,享受城镇职工社会养老保险金的对象仍发给每人每月150元,其他对象扶助标准提高到每人每月360元。
但记者在采访中发现,很多失独家庭对这一政策并不知情,所以也就没有享受这一政策。“为什么没有工作人员来通知我们?”一位失独者不解地说。
对于失独家庭最关心的养老问题,他们自己提出的建议是,希望建一所只容纳失独者的养老院,“在一般的养老院,子女在过年过节会把老人领回家,我们看到,心里肯定受不了。”一位失独者这样分析他们的动因。
对此,有专家认为,这种想法,愿望是好,却不大可行。失独群体虽然数量不小,但分布较散,有各自不同的生活习惯,如果把这些群体集中在一起,表面看起来,这些人有共同的遭遇,比较容易互相理解和沟通。但事实上,彼此情绪的传染,更不利于失独者走出创伤。
北京大学人口所教授乔晓春则从政策层面给出建议。他认为,中国实行计划生育结合了当时的国情,主要是为了使人口发展与经济水平相适应,目前亟需做的是完善保障制度,“不论是对失独家庭还是丁克家庭,政府应当做的是建立良好的养老制度和医疗保障制度,在人们因为政策限制或面临生育选择时,没有后顾之忧”。
有一项“社会应该怎么救助失独者?”的网络调查,或许能给人们更多的启发。调查显示,近八成网友认为应推行政府主导的失独者家庭社会保障机制,六成网友认为应放宽对失独者的领养条件,近五成网友认为应提高对失独者的养老保险投入,近四成网友认为应组织专业人员加强心理救助。
不管怎样,随着中国人口老龄化的加速,养老问题已不单是一个道德问题,更是一个法律问题。伴随家庭规模缩小和子女相对减少,必须改变家庭养老的传统模式。对那些失独家庭,政府和社会更有责任及时采取措施,完善社会化养老和救助机制,合力帮助他们在社会的关爱中找到心灵的慰藉,安度晚年。
(注:应采访对象要求,文内失独者名字皆为其网名。)
失独夫妇,光荣一阵子痛苦一辈子
(多年前,她毅然放弃腹中的二胎。作为计生干部,她是连年的先进工作者。作为母亲,她刚刚失去独生儿子。)
“叶儿黄”家中,女儿房间的桌子上永远摆着两瓶冰红茶。她说女儿生前就喜欢喝冰红茶。2007年6月底,女儿突发病毒性脑膜炎,在医院抢救45天后辞世。当年“叶儿黄”夫妇赶上了计划生育管控最严格的年代。生了女儿后,他们打算再生个儿子,尽管老庞攒够了交罚款的钱,但这事被单位知道后,孩子还是被打掉了。
这块馒头已经被封陈了5年,上面贴着一张小纸条,写着:“这是小宏2007年2月13日早晨吃剩下的最后一块馒头。”那天,时年35岁的小宏因心脏病发而去世。把馒头保存下来的人,是小宏的父亲潘教授。
潘教授把儿子离世前发给老伴的那条短信转发到了自己的手机里,一直带在身边。2007年2月13日早上,老两口的手机都没有开机,所以未能及时看到这条求救短信。从此,白发人送黑发人,天各一方。
潘教授的家里,至今仍高挂着小宏的遗像。当年为响应国家计划生育政策,潘教授和爱人34岁结婚,35岁才有孩子;而当他到了70岁高龄,需要孩子照顾的时候,孩子却抛下他离开了人世。
中国老龄科学研究中心副研究员王海涛:加强对失独家庭的分类指导,如果是经济能力较强的,可以重点在精神慰藉上予以帮助,比如开展心理辅导、义务巡诊、临终关怀等多元化服务。如果是经济上有困难的,应该加大扶助力度,保证他们老年衣食无忧。当他们需要入住养老院时,应当为其提供优先入院的机会。通过政府和社会各界的共同努力,让失独群体过上幸福生活。
(记者张丽 通讯员 周洲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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